《逃离》是一张帆
王湘乐(上海市浦东复旦附中分校高三)
我曾在课本中遇见诸多女性。《祝福》里的祥林嫂,凄寒雪夜中,于漠然目光下,至死都只能顶着第一任丈夫的名号。《孔雀东南飞》里的刘兰芝,聪慧勤劳的大家闺秀,遭受休妻之辱后被迫再嫁,即便反抗也无路可走。《复活》中的玛丝洛娃,因贵族一时兴起坠入无尽苦难,最终的自我救赎竟是通过宽恕。即便是翠翠那般天真纯洁的山间少女,《边城》中的结局也可预见:不是被当作祸水,就是被能冲破规则的傩送遗忘,困境依旧。如《玩偶之家》中娜拉般觉醒出走的女性寥寥无几,但正如鲁迅所言,不是回来,便是灭亡。
从一位女性,从一群女性身上,我看见了相似的困境,在婚姻中枯萎,被世俗压抑,但她们又有跨越时空的相同力量,或多或少地觉醒与反抗,却都无路可逃,无法撼动这世界。
当我将这些故事串联,心中总有闷闷的刺痛,一种细微且隐秘的刺痛,而我也切实意识到自己找不到出路的方向。
直到我偶然读到一段话:“她觉得胸中扎进了一根致命的针,浅呼吸时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一旦需要深呼吸,就会感到痛……”我心中的痛感似乎被道出,我迫切且饥渴地寻找着病症,——那是爱丽丝·门罗的《逃离》。
开篇的女主角卡拉,在女邻居的帮助下试图逃离自己的婚姻。她做好了逃离丈夫的一切准备,坐上了那辆车,却最终选择回家。那只绿莹莹眼睛的小羊,那象征她觉醒自我意识的小羊,也再未出现过。
卡拉与丈夫的结合,本是为逃离父权,丈夫不被父母喜爱正是反抗父权的方式,可卡拉未曾料到,自己又落入了夫权的掌控,从麻木到依附。
多伦多是主体的世界,但女性从小就被当作客体培养,作为客体的卡拉在面对主体的世界时退缩了,不是懦弱,而是别无选择的必然。
封建制度下,女性在诗文中的形象总与男性相关,“游子思妇”等印象甚至本就由男性诗人所绘,女性变成了“男性视角下的女性”,或是“与男性相对的女性”。《女诫》本意是助后代女子在封建时代更好生存的家书,却被奉为圭臬,不断强化了女性客体地位的刻板印象。直至今日,“男凝”等词依旧映出波伏娃书中所写的女性的“第二性”地位。
推动卡拉觉醒的重要角色是邻居太太,但她也活在偏远的乡下未曾离开,或许她年轻时也曾试图逃离却无果而终。我总觉得她与卡拉不只是平等的帮助,更有一丝微妙的俯视性的悲悯。她知道,自己无法逃离是一种选择,而卡拉无法逃离,是别无选择。
如今我们也赞美女性,可这样赞美的并非女性本身。《大堰河——我的保姆》赞美作为保姆的母亲,《蒹葭》赞美一位美丽的思慕对象,莫言笔下的马蹄匠表姐也离不开“漂亮”“苗条”等词。这些溢美之词送给的是承担某种身份的女性,是具有某种特质的女性,而非赤裸裸的、剥离出来的、独立个体地位的一个人。女性有生育能力,但并非只有成为母亲才能得到认可;女性大多感性,但并非只有温驯才值得被肯定。
社会给女性的多是约束,她们面临着诸多“不”,被视为典范的女性几乎神化。她们孕育生命,包容一切,以爱笼罩世界,但女性的消极情绪、野心与欲望却被刻意抹去。
门罗笔下正视了女性的“阴暗面”,有婚礼前一天与未婚夫哥哥共度下午的准新娘,也有厌倦乏味生活在外寻求刺激的妻子,《逃离》中的女性不再虚浮,她们有着作为人类最真实的欲望,被鲜活地当作完整体对待,而非扁平化、理想化的女性形象。
我们追求女性主义,绝非制造对立,更非合理化女性的所有行为。女性主义旨在唤醒女性的主体性意识,让女性在难以摆脱的无物之阵中,在他者声音中,在社会规训下,能以完整的独立个体形象存在,能摆脱第二性的客体地位,回归她们应有的本位。
门罗以细腻笔触写下《逃离》,也在我心中掠过一缕浮影。我忽而明白,胸口的隐痛已长成一根针。我与书中的女性共享着秘密的痛觉,门罗也和我,和她们一样,总会想起小羊那双绿色的眼睛,想在更多女性心里种下这根针,留下绿色的、明亮的、微弱的光。
每个女性都有一艘船,船上满载勇气,却没有桅杆。她们错把港口当庇护所,也不知船可以远行。有一天,伴随着刺痛,心中的针渐渐长成桅杆,而《逃离》就是一张帆,它唤醒了出走的决心,将其转化为驶向主体世界的能力,她们怀揣无限力量出发去远方。
世界往往给予女性轻视、约束、要求和琐事,但女性回馈给世界智慧、勇气、能力和决心。我坚信这股深植心底的力量,会在某天使陈旧的框架轰然崩塌,展露出绿色的海面,无数船只无需目的地肆意航行。
春天若要来临,大地会使它一点点地实现。
(指导老师:钟孙婷)
【点评】
这篇作文以深刻的洞察力和细腻的笔触,探讨了女性在社会中的困境与觉醒。作者通过串联多个文学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如祥林嫂、刘兰芝、玛丝洛娃等,揭示了女性在婚姻、家庭及社会中遭受的压抑与束缚,展现了她们跨越时空的相似困境与反抗力量。文章特别引用了爱丽丝·门罗的《逃离》,通过卡拉的故事,深入剖析了女性在逃离与依附之间的挣扎,以及社会对女性角色的刻板印象和期待。
作者敏锐地指出,社会往往将女性置于客体地位,赞美的是她们所承担的身份和特质,而非作为独立个体的价值。同时,文章肯定了门罗作品中对女性“阴暗面”的正视,强调女性主义旨在唤醒女性的主体性意识,让女性能够以完整的独立个体形象存在。
作文结尾处,作者以生动的比喻表达了女性觉醒与出走的决心,将《逃离》比作一张帆,寓意着它将引领女性驶向主体世界。整篇文章逻辑清晰,观点鲜明,语言富有感染力,展现了作者对女性议题的深刻思考和独特见解。文章不仅是一次对文学作品中女性形象的梳理,更是一次对女性主义精神的呼唤和颂扬。本文获得决赛特等奖。(桑哲 高校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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