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不信仰太阳的人，是背弃了神的人。”

——海子

<一>

2050年，上海。

这里是“东方巴黎”，中国的国家中心城市之一。

早在十几年前，上海就取代了芝加哥成为全球第一大期货交易中心，无数来自于其他省市乃至其他国家的陌生面孔涌入这里。他们西装革履，神色匆匆，皮鞋打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嗒嗒”声好像即将完成倒计时的炸弹。而在南京西路，神色悠闲的妇人会花一下午的时间来修整自己的指甲，或是漫不经心地从几十套无甚差别的首饰中选出最满意的一副，随手装进烫金logo的樱桃包里。

阿尔将刚买来的减价蔬菜装进了方便袋里，往家走去。

作为一个“沪漂”，这两种生活都不属于住在狭小的地下室中，靠卖画为生的阿尔。上海对于这些城市丛林中的弱者向来是无情又冷漠。走进昏暗老旧的楼道里，那间门口挂了一只时亮时暗的节能灯泡的小地下室就是阿尔的家。推开门就会看见，在阿尔不足十平米的领地里，一张相较于这房屋来说过于庞大的油画特别醒目：连绵的群山笼罩在暖色的光晕中，一轮巨大的太阳悬挂于群山之上，炽热而明亮，艳得刺眼。明明是夕阳西下之景，却能让人透过氧化发黄的画布感受到足以燃烧一切的温度。

这是阿尔十八岁离开家乡时，所见的最后一个画面。

<二>

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阿尔正对着从二手市场淘来的老旧的电视机，默默地吃着晚饭。

电视里的节目正报道关于“戴森球”工程的最新进展。画面中，是巨大的人造星体，以及下方被详细罗列出的几组数据。

“戴森球”是美籍物理学家弗里曼·戴森于1960年提出的利用恒星做动力源的天然的核融合反应堆的一种理论，由无数个人造天体形成一个包裹住太阳的“球体”，从而获得太阳的大部分或全部能量。

2048年，以中美两国为首的全球各国科学家经过长达40年的实验，终于完成了这一项目，使得人类对太阳的开发利用从2015年的二十亿分之一一举达到如今的百分之八十。唯一的不足是，“球体”的包裹使太阳无法再为地球提供光热。于是科学家们在实验全部完成前，利用从太阳中抽取的物质创造了一个质量较小的、能够发光发热的星体，并将它放于距地球较近的地方，使之常年直射于赤道达到稳定状态。它完美地取代了太阳对地球的一切功用，与“戴森球”一起被喻为人类社会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创举。

阿尔听着记者浮夸的语调与措词，将目光从电视转向身旁放着的那张油画。等他再次看回电视屏幕时，一个参与了这项工程的科学家正面带微笑地与记者交谈。他的姿态与回答无不显得谦逊，可眼神却始终带着无法掩饰的得意洋洋。

阿尔拿起装有食物残汤的盘子，向电视掷去。

砰。

<三>

这天，阿尔如往日一样坐在地铁口的阴影中，身后摆着他的画。

交错相连的地铁线路好像城市的血管，深埋于地表之下。而形形色色的乘客则像是血液分子，源源不断被运送到城市的各个角落，各司其职。有人离开，就立刻会有新的人补充进来，满怀着对未来生活的期待和对这座庞大城市的敬畏，没入茫茫人海。

阿尔静静地坐在那里，有时皱眉，有时嘴角闪过一丝隐秘的笑意，更多的时候是目光没有焦距地注视着前方，面无表情。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像没人知道他身后那一张张色彩炙热灼眼的画在表达什么——当然，也没人想知道。

“小伙子，你这画怎么卖？”

阿尔视野中出现了一双穿着黑绒搭扣老式布鞋的脚，他抬起头，见是一个大约有七八十岁的老阿婆，她打扮得很朴素，也很老气，手里挎着一个布袋子，隐约可以看见里面装的是一个个空水瓶。

“价格不一样，您先挑吧。”阿尔回身拿了几张价格较低的小幅画递给老人，老人却不接，指着他身后摆着的最大的那张画说：“我要这一张。”

这张画完成于上周，阿尔还没有给它起名字。这张画同阿尔家中所悬挂的那张巨大的画一样都是在画阿尔家乡的太阳，唯一的差别就是在这幅画中太阳的下方是一望无际的金黄色的原野，让人感受到丰收的愉悦，忍不住思考究竟是太阳为原野染上金黄色，还是原野映照了太阳和天空。

阿尔有些奇怪，他本来还以为老人会更喜欢另外几张唐卡式的油画——毕竟现在很多老人或多或少都信佛。

老人似乎是知道阿尔的疑问，笑着说：“年轻人，你也是东北人吧，咱们是老乡呢。这张画画得实在好，让我想起我年轻时候在家乡种地的日子，想起那时候金灿灿的麦子，想起那时候金灿灿的太阳。”

阿尔没有告诉老人他并不是东北人而是来自贵州，只是在脸上也带上了笑容，问她：“那您怎么到上海来了呢。”

老人说道：“家里占地了，说是要建什么工厂。我老头子死得早，剩下我孤家寡人的，就来上海和儿子媳妇一起住了，还能帮着带带孩子。”她顿了顿，又说：“地也没了，家也没了，连太阳都不是原来那个了，现在这社会，改天换日啊，改天换日啊……”老人走上前去，蹲下身，细细的用手摩挲着油彩留在画布上的纹路，目光专注，神情虔诚。她好像在回答阿尔的问题，又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

最终，这幅画阿尔送给了老人，没收一分钱。只是阿尔实在拗不过老人，收下了老人塞给他的一袋还冒着热气的包子。他拿着包子，看着面前来往的行人们，面无表情，却心里发酸。

<四>

当天晚上，阿尔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人造星体脱离了轨道，地球失去了光源与热源，温度低至零下二百多摄氏度。氧气变为了液态。人类瞬间死亡，世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蜡像馆，却再也不会有人来参观。

场景一变，阿尔发现自己坐在一叶小舟上，四面都是看不见边际的茫茫汪洋。阿尔的小船就这么随波而行，一直回到了他的家乡。

连绵不断的群山上，高悬着一轮红日。它的颜色那样艳，那样好看，被夕阳染尽的天空与笼罩在余晖中的群山都被染成了红色。抑或那太阳本就是一只燃烧着的巨大的火把，有烧尽一切的暴虐，也有照亮一切的温柔。它不是被牢笼禁锢压榨全部血液的太阳，它是被大地上所有生灵虔诚信仰供奉的神袛。它不同于被人类所创造的暗红发黑的、为人所支配的替代品，它所蕴含的磅礴浩荡的生命力不可模仿，无法复制。

远方有人击壤而歌：“吾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那歌声粗犷而悠远，仿佛是来自千年之前的华夏先民的呼唤，又仿佛只是一叹。

<五>

“为您报时，现在是八点整”。

阿尔如往常一样，背上画夹走出门去。

街上车水马龙，高楼耸立如林。往来的行人中，有面色严肃，对着手机不停讲话的白领；有穿着肥大的校服，睡眼惺忪的学生；有拿着相机不停拍照，操着各式各样口音的观光客。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世界，他们都是自己故事中的主角，是自己所在的那一星系的中心天体。他们享受着剥削的快感，享受着科技带来的便利，享受着提起刀耕火种时代时那可怜的优越感，然后继续彬彬有礼地蚕食着这世上有利可图的一切。

没人在意太阳是什么样子。

没人谈论所谓的信仰，所谓的敬畏之心。

太平盛世，九州清晏，人人面带微笑，期待着人类文明的发展更上一阶。

空中那暗红发黑的“太阳”，仿佛一只邪恶的眼睛，窥探着这一切。

阿尔忽然鼻子一酸，然后泪如雨下。

作者：姚星宇 内蒙古通辽第五中学 高二年级

指导老师：张玉玲 内蒙古通辽第五中学 高级教师